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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为交流的读书

(发布时间:2018-03-24)

  单 波

  每次逛书店,发现有一种非畅销书从来没有断过,就是谈读书的书。零零散散浏览下来,感觉把读书当成交流其实是天下读书人的一点小心思,亘古未变,历久弥新。

  《论语》是第一本把读书谈得如此有交流感的书,无出其右者。第一句话就点明读书是人的一种交流实践,“学而时习之,不亦说乎!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!人不知而不愠,不亦君子乎!”综合各种说法,把“学”理解为去蔽、去固,把“习”理解为像鸟儿学飞翔那样去实践,把“朋”理解为交好者,把“人不知而不愠”理解为独立豁达的精神状态,再加上此世间的一己之“悦”和主体间的情谊之“乐”,这是一种多么入境的书生交流啊!

  清初,颜李学派的创始人颜元也比较喜欢这句话。颜元欣赏的是,孔子与弟子们的对话没有一句空议论,也没有一件虚设事,反对只求纸片上知识的陋儒习气,甚至认为开卷有害、读书误人,所谓“读书愈多愈惑,审事机愈无识,办经济愈无力”。遗憾的是,孔门读书格调已被我们毁掉,程门读书之风在“考而不死是为神”(老舍语)的时代流传下来,关闭了通向交流的读书之路。

  在古埃及人看来,“阅读”就是“朗诵”,阅读就是说话。古埃及的书记员曾这样吟诵:是书卷让后人把他追忆,是读书人把他的故事传扬。法国学者萨雷丝在《古罗马人的阅读》一书中这样描述“公众朗读”现象:“对作家来说,公众朗读是让大众了解自己作品的一个主要途径,其他传播手段已经退居次席了”,“皇帝也不觉得自己当一名听众会有失身份”,“除了在礼堂里面对众多听众朗读自己的作品,作家还在家里聚集一些私友,让他们欣赏自己的新作”,“按照惯例,吃饭时也要朗读文学作品来助兴,这种消遣有通俗和高雅之分”。显然,这是属于作家的交流世界,不像今天的“为你读诗”平台,公众可以创造并享受属于自己的诗意生活。

  从文本社会学的角度看,从作者到出版者、印刷者、贩运者、图书销售商和读者,会形成交流圈,这些交流圈能揭示出,书籍不仅仅是在讲述历史,也在创造历史。不过,一旦阅读与身份勾连,人们又会因为阅读而离合,交流就变得复杂起来。

  《读书为上:五百年图书发现史》的作者威尔斯曾记载一个有趣的历史细节:19 世纪的英国,主妇喜欢阅读浪漫小说,老流氓要读名妓哈里雅特·威尔逊的耸人听闻内幕,清洁工要看激进分子威廉·科贝特的著作,花花公子则要读新出的威弗莱小说。流行于 19 世纪的美国工厂里的朗读,一方面让工人通过聆听朗读压抑环境的辛苦,沉浸于冒险故事中,暂时摆脱现状,思考问题、增长智慧。另一方面,这种朗读更多地带有单向阅读的味道,听者任凭朗读者的声音左右,使耳朵对别人的声音“俯首称臣”,使听众位于朗读者的掌控之中,剥夺听众的阅读自由。

  《格调》的作者福赛尔说,美国贫民偏爱穿戴有易读性文字或图标的衣物。这会使他们觉得自己与某个全球公认的成功企业有了联系。而中产阶级喜欢印着《纽约书评》标识的 T 恤和大帆布手提袋,表达的意思是“我读难懂的书”。很明显,读书显示了社会的区隔化,我们由此辨认自己的同类,也排斥那些异类。

  读书帮助我们营造属于自己的交流,其前提是我们成为阅读的主体。林语堂所说的读书中的“逢场作戏”,其实是一种失魂落魄的读书状态。只有在阅读过程中有“一见如故”、“相见恨晚”的感觉后,我们才能找到自己心有所属、心有所思的读书心灵。而一旦找回这种读书心灵,我们就会以书为友,产生所谓“书卷多情似故人,晨昏忧乐每相亲”的恋书感觉,这大概算是一种孤独的读书体验。

  季羡林先生晚年与书为伴,甚至感觉他的书斋里充满了没有声音的声音,布满了没有形象的形象。人们不一定欣赏季先生的读书体验,甚至会为老人的孤独而悲伤。但转念想一想,一位老人能想象与书籍的交流,在互通思想、交流感情的真实体验中抗拒孤独,充实地度过每一天,是多么神奇的事情!季先生的读书方式体现了独处和沉默的价值,这是一种难得的精神体验。当然,个人视角的单一性、排斥性也会影响独处和沉默的价值。

  和季先生一样,法国著名的出版编辑安妮·弗朗索瓦也赋予书籍以生命,视书籍为友人、亲人、情人。她迷恋书本,在自传中把自己的一生总结为阅读人生,通过阅读呈现与亲人、爱人和友人的互动关系,其中最有趣的莫过于她与爱人之间的阅读式情感生活。阅读的差异表现了两人的彼此尊重,而书籍的合一则显示情感的融合,他们的同居关系竟然通过共同的阅读爱好而维系下来,而且总能获得新鲜感。

  如果把以书为友转变为以书会友,把阅读当作是一种与他人建立联系的方式,那么,读书就会帮助我们克服有限的自我,进入开放的交流世界。美国学者艾伦·雅各布斯把阅读看成一种身处孤独、渴求伴侣的活动。他经常收到一些毕业生的来信,从信件中发现他教过的大学生最怀念的,是经常进行的读书讨论会。他们怀念的并不是那些价值很高的书本,而是那些书本带来的讨论。

  也就是说,通过以书会友的阅读,我们自由出入于独处与社交之间,在主体间的交流中丰富个人阅读体验,打开个人阅读视野,同时又能回到个人阅读,保持独处和沉默的价值。找到这种自由的读书状态并不容易,而首先难做的是在阅读中与他人展开对话式交流。

  加拿大作家、写《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》的扬·马特尔则经历了以书会友的郁闷。他试图给斯蒂芬·哈珀总理写信推荐书,把总理发展为书友,幻想着总理会以各种可能的方式回信,如自大型、原则型、狡诈型、诚实型、直率性、坦诚型。可是 101 封信发出后,他想象的书友“连嘀咕都没嘀咕一声”,只有 7 封由通信官代写的像回执一样的来信。他失望至极,继续固执地想:我有权知晓我的总理怎样看待阅读,我有权了解哪些书曾塑造了他,因为他有权凌驾于我(《斯蒂芬·哈珀在读什么》)。显然,他想把作为交流的读书植入到权力关系之中,引诱一个权力人物通过讨论阅读来公开他的精神世界,借助书籍与一个权力人物讨论现实世界的教育问题、反恐问题、气候变化问题,圈出应该读的书,促使权力人物丰富其思想,在一个工具理性的世界里做一点价值理性的思考。马特尔的阅读与民主想象很奇幻,幻想在阅读中与权力怪兽共存,有点少年 Pi灵魂附体的味道。

  彼得斯说“交流是没有保障的冒险”,把读书作为一种对话式交流似乎是十足的冒险。无论是与文本的对话,还是与他人分享文本的意义,都充满不确定性。从佛家的角度看,多读只似作茧自缚,不若信由身心开放,须得时时谨防他人思想扰乱自己通畅的神思。

  一生沉醉于读书的美国作家琳达·施瓦茨受此启发,反思自己“躺在书籍遮蔽的光影里”的人生,写了一本名为 Ruined by Reading 的书,中文版翻译为《读书毁了我》。根据她的反语式写作,我认为译为“为书而狂”更好一些,毕竟她想说的是阅读本身帮助她身心超然于物外。在她看来,“我们让书展现生命,书也使我们展现出自我”,“阅读教会我们接受事物”,而她在阅读时已感觉“没有人可以操纵我,也不能够干扰我”。之所以能有这般超脱,恐怕与伴随她的阅读反思有关,如阅读“当真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吗?是我自己选择的,还是被人选择而已?是不是像羔羊一样被赶入圈中?”

  有了这种书与人、人与人关系的阅读反思,我以为应该可以避免不确定性的交流了。■

  (本文转载自2017年11月24日《中国社会科学报》)

  本栏目编辑:刘 海